韓超,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致力于散文隨筆寫作,出版有散文集《蓬窗聽雨》《蓬窗望云》《蓬窗嘯風》,獲慶陽市第六屆、第十二屆李夢陽文藝獎。曾參與策劃創作大型歷史文化電視專題片《黃土大塬》,在中央電視臺10頻道《探索·發現》欄目播出。
在這里聆聽慶陽,在這里讀懂慶陽。本期的“一點慶陽”,為大家朗誦韓超的散文《匍匐在大地之上》。
匍匐在大地之上
韓超
驚蟄剛過,土地陡然蘇醒,整個村莊彌漫著吉祥的氣息:牛在大口咀嚼草料,毛驢噴著快樂的響鼻,村道上雜沓著早起的腳步聲,以及水桶進入井口的咣當聲,風箱煽動的啪嗒聲,鍋碗瓢盆碰撞的叮當聲,孩子尿床被打了屁股后的嚎哭聲,聲聲交錯,聲聲入耳,讓村莊的早晨顯得吵鬧而殷實。
麻雀成群結隊,聚在樹上、屋檐上吵鬧不休,也是在商量今年種什么莊稼嗎?麻雀是留鳥,是莊稼人不離不棄的朋友,無論貧窮富貴,它們一年四季都和人一起生息繁衍在村莊里。和狗一樣,它們忠實可靠,有時候也發揮著安全預警職能,有陌生人來時,就會“撲棱棱”從地上飛起,聒噪一片,告訴人們來人了。我一直認為,麻雀是村莊里能夠透露天意的“神示者”:比如風雨將至,比如莊稼豐歉。
折興發 攝
新翻過的土地,在早晨的陽光照耀下,散發著泥土芬芳。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大地化腐朽為神奇,不僅完成了自凈,而且積聚了巨大能量。前天夜里剛好下過一場透雨,大地濕漉漉的,踩上去松軟而柔和,犁鏵過處,可以看見已經萌芽的草根,也有一條一條蠕動的蚯蚓。此時此刻,大地像一個待孕的婦人,裸呈著溫軟的肚腹,毫無羞澀之意,大方而熱烈地期待著雨露的滋潤與和風的輕拂,風情萬種,誘惑著一個叫春天的男人去耕耘、去播弄、去撒下生命的種子。
人哄地一陣子,地哄人一料子。深谷子,淺糜子,蕎麥種在浮皮子。父親一邊往地里撒肥料,一邊給我講種莊稼的道理:“這么好的地,不種莊稼干啥?”在父親這樣的莊稼人眼里,土地的命根子,是用來耕種的。農民天生就是種地的命,不種地吃啥?把地撂荒,是一個莊稼人最不能容忍和羞恥的一件事情。長大后,讀過一句相同意思的話,驀然似有所悟:“天無私覆也,地無私載也,日月無私燭也,四時無私行也。行其德而萬物得遂長焉!”
土地承包時,曾經飽受饑荒歲月煎熬的父親主動申請要了許多山地,因為按照畝產劃分土地類別,山地可以多分幾畝。即便如此,年過花甲的爺爺仍然領著我們把承包山地周邊更陡的山洼以及只有羊道的坑坳全部開墾出來,種上洋芋和苜蓿,他說:“洋芋救過人命哩!”陡峭的山坡,沉重的擔子,牛皮合成的繩子深深勒進爺爺已經開始萎縮的肩膀,被汗水浸透過無數遍的布褂子在風吹日曬下,浮現出一層深深的黑漬和淡淡的鹽白。
爺爺一輩子匍匐在土地上刨食,卻一輩子沒有過上好日子,饑饉最嚴重的年代,幾乎無力養活奶奶和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爺爺從來沒有抱怨過土地帶給他一生的負累,只要一腳踏進土地,爺爺就顯得興奮和快樂,仿佛有使不完的勁,顯露出一個地道莊稼人應有的執著勁和道德感。倒是一個從來不沾土地、不種莊稼的人,竟然說了一句貌似很有道理的話:“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當然,他說這話時另有所指,對于爺爺這個一輩子只會務弄土地和莊稼的人,他還是給予了足夠的尊重和敬畏。當然,這是那個年代的人的修養和操守。
爺爺做了一輩子農活,是遠近有名的莊稼把式,俗話所說的“揚場左右锨,鍘草擩麥秸,耕地豁邊邊”這些莊稼活里面的把式活,沒有一樣能難住爺爺。爺爺干農活從來不出蠻力,他會干活,會出力。在我年輕氣盛時要一擔挑起一百多斤青苜蓿走山路的時候,爺爺及時喝止了我的魯莽。他像調牛犢和馬駒一樣,幫我把擔子的重量卸到八十多斤:“娃娃家腰腿還嫩著哩,力氣沒長圓,寧可多跑一趟,不敢貪多出猛力。”
爺爺是在正干活的時候突然跌倒的,從此半個身子不聽使喚,整整臥床兩年。兩年時間的疾病折磨,讓爺爺的身體和精神同時松弛以至于坍塌,更多時候他幾乎認不得唯一的兒子和兩個孫子。生命最后的那個冬日,大爺爺突然來看望久病在床的爺爺。同胞相見,四目相對,竟然能夠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半天。大爺爺伏在爺爺耳邊大聲問道:“你還認得我嗎?”爺爺嘿嘿一笑,過了半天竟然叫出了大爺爺的乳名。大爺爺一愣神,隨之也嘿嘿一笑,笑著笑著,流下兩行渾濁老淚。幾日后,爺爺溘然長逝,村里人都說:“莊里最老實的莊稼漢走了!”
轉眼過了端午,一夜熏風,川臺上的麥子全都黃了,一塊一塊,高低錯落,豐盛厚實,如同盛放在大地上的金子。微風吹過,一縷縷成熟的、芳烈的、新鮮的麥香味道撲面而來,讓人迷醉。雖然太陽用最毒辣的光芒炙烤著村莊和大地,可莊稼人誰也不敢有絲毫馬虎,或者稍微消停一會兒,都忙著收拾鐮刀、繩索、架子車,給碌碡膏油,為牲口加料。“麥黃米黃,秀女下床”,三夏大忙時節,龍口里奪糧,村莊里從老人到小孩,絕對沒有一個閑人。
張明政 攝
割麥是很折磨人的活計,身體三折一窩趴在麥地里,熱氣蒸烤,灰塵蟄蝕,麥芒刷刺,各種折磨疊加在身,實在苦不堪言。一畛地四五百米的麥趟子,仿佛望不到頭的漫漫征途,無數次地俯身揮鐮,無數次地伸腰擦汗,從搭鐮的十犁溝麥子邊走邊撂,依然趕不到前面去。父親總是默默地跟在身后,攬下我連跪帶爬、丟盔棄甲撂下的那幾犁溝麥子,從不站起身展腰或者中途休息。父親說:“割麥的時候不敢站起來展腰,展一次就想無數次站起來展腰,麥子就把人絆住走不到前頭去了!”
碾場是夏日村莊里最沸騰的節日。看著太陽在東山頂上露臉,就開始凈場、拆垛、鋪麥、套牲口、安碌碡,經過麥垛里十多年的二次成熟,新麥更加成熟飽滿,香味也更加沉實內斂。一天時間,太陽繞著山畔轉,樹影繞著太陽轉,碌碡繞著麥場轉,翻過三遍,又碾過三遍,開始刮尖、起場,等到場中央堆起一座小山,太陽已經西斜,最火熱的晌午即將過去。那時候還流行各家變工,尤其遇到揚場這樣的把式活,不是誰都能干得了。揚場需要不大不小的落山風,太大太小或者旋轉的風,都不適合揚麥。等風的時候,忙活了一天的人就可以懶散地坐在場畔的樹蔭下,喝一口豆水湯,抽一根旱煙棒,說天氣,聊收成,謀劃著秋播的麥種和兒女的婚嫁,話語之間,都是美好的憧憬和務實的打算。莊戶人的日子像種莊稼一樣,一茬壓著一茬,有條不紊,不誤農時。
一季莊稼,一季煎熬,所有流過的汗水、出過的力氣,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滿足而幸福的笑意,深深淺淺地蕩漾在莊稼人的嘴角和眉眼之間。莊稼人的日子過得辛苦,卻從來不會計較得失成敗:豐收了,是老天爺賞飯;遇到災害減產或者顆粒無收,也是天意,是老天爺不給人飯吃了。只有豁達無爭、隨遇而安,無論生死疲勞,都能泰然領受,這樣才能卑卑服服甘心做一輩子莊稼人。
處暑一過,熱浪漸退,秋風漸涼,大地上呈現出斑斕而豐富的色彩:高粱紅了臉頰,黃豆干了豆莢,谷子低下了成熟的頭顱,玉米挺起飽滿的肚腹,一切恰到好處。從芒種到秋分,人們忙碌而歡喜,村莊顯得殷實而富足,各種勞動果實次第登場,大場上從早到晚都處于熱鬧與祥和的狀態之中。男人們索性打地鋪睡在大場上,與剛剛收獲的糧食一起度過涼爽的初秋之夜,暢快的鼾聲與清亮的蛙鳴此起彼伏,一唱一和,共同奏響村莊的小夜曲。
麻雀總是一副永遠吃不飽的樣子,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從這塊地里飛到那塊地里,從大坪上飛上山洼間,四處覓食,不知疲倦。鄰家大爺生性幽默,說話討巧,他一邊吆喊著驅趕雀群,一邊絮絮叨叨跟麻雀說話:“雀,雀,乖得很,吃上些就到別人家地里去吃吧!家里喂著一口過年豬,還等著這點口糧呢!”蹊蹺的是,雀群竟然真的飛走了。問之何故,他故作神秘地說:“我懂百鳥言語呢,說話雀兒聽哩!”在村莊里,麻雀也天生占著一份口糧的。還有黃牛、毛驢,甚至狗和雞,莊戶人把牲畜叫牲口,有口就有糧么!
冬天伴隨著一場刮地風不約而至,大地一片蕭索,堅硬的北風似乎要把門前的青石條都要吹酥凍爛了。入夜,飄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油燈昏黃,窗外簌簌有聲,很快就進入了沉沉的夢鄉。早晨的雞鳴顯得粘稠和凝重,仿佛嗓子里含著一塊濃痰,抽了一輩子旱煙的外公的嗓子在早晨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起來推門一看,只見白茫茫一片,覆蓋了整個村莊和大地,也掩蓋了村路與人跡,模糊了天與地的分界線,人間一派混沌。家家窯口屋頂處的炊煙,依然照常裊裊升起,聚散離合,繾綣勾扯,化作一層薄薄的青嵐,籠罩在雪野之上,纏綿在莊院之間。莊戶人開始享受一年中最安逸的寒冬臘月了。
石波 攝
鋪著席子的土炕在干牛糞的烘烤下熱到燙屁股的程度,男人們的頭都要睡扁了,翻個身繼續呼呼大睡,仿佛要把一年的疲累都烙透散盡。晌午睡起來再咥一大老碗干調面,打個飽嗝,抽支旱煙,日子只能用兩個字形容:舒坦!女人們有做不完的活計,忙罷三餐茶飯,安頓的狗進了窩、雞上了架,炕洞里重新煨了柴火和牛糞,這才脫鞋上炕,忙著打袼褙、納鞋底,要給男人做幾雙千層底的布鞋,要給老人和娃娃做一雙棉窩窩。俗話說,女人的臉,貼在男人腳面上。在村莊,一雙鞋子看的是女人的針線茶飯手藝,也看的是一家人日子的美滿和諧。
過了臘八就是年,家家戶戶忙著殺過年豬,磨豆腐,灌灌腸,起面蒸饃炸油貨,豆豉、黃酒都是提前務弄好的。一個臘月,村莊里彌漫著飯菜美食的爨味兒。有錢沒錢,盼著過年,過年是村莊最隆重的節日,不僅在于辭舊迎新,更重要的是慶豐收、敬神靈、祭祖先。神靈是護佑,是心靈上的一份安妥,無論山神、土地、灶奶奶,還是牛王爺、馬王爺、水草大王爺,雖然縹緲不可琢磨,但冥冥之中護持著一個家庭、一個村莊,保佑著一方的風調雨順和幸福安康,這是天地的法則。祖宗是血脈,是家族精神的寄托,誰若自動割斷了親情的維系,就活成了獨戶,無論貧窮與富貴,在村莊里都會失卻顏面,這是倫理的法則。村莊的人,看似隔墻另門住著,其實都在依照各種法則活著,孰遠孰近,孰親孰疏,在關鍵時候,比如過年,或遇到婚喪嫁娶等大事小情的時候,立時就顯現出來了。
除夕之夜,整個村莊都進入一種嚴肅而神圣的氛圍之中,布面發黃,圖影斑駁,散發著久藏霉變氣息的祖先影圖徐徐展開懸掛在窯掌,四葷四素、四樣面食干果的貢品整齊地擺上八仙桌,香爐、蠟燭、線香、紙表、水酒等一字排開,闔族老少男丁全部到場,焚香,化表,奠酒,三叩九拜,躬身長揖以畢,全部祭祀程序才算完成。裹著小腳的奶奶等這些莊重而肅穆的祭祀敬獻儀式都完成了,才會走到大門口,跪下來用木棍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再在圓圈里寫一個“十”字,然后點燃紙表,對著漆黑的夜空默默呼喚:“爹,拾錢來!媽,拾錢來!”一遍一遍,如同誦經。果然就生了風,吹著火焰在她蒼老的臉頰上舔舐,紙表化作灰蝴蝶,在頭頂上盤旋,仿佛奶奶去世多年的父母真的來到了身邊。除夕坐夜,初一出新,登門給家家戶戶的長輩拜年,村路上見面相互作揖問候,走到處皆是親情的團圓和美食的饕餮,老人們則會一臉滿足地說一句:“不成想又多活了一年!”。
過年是舊的結束,更是新的開始。一年一年,大地上不斷變換的是時間和人序,永恒不變的,卻是草木的榮衰和生命的輪回。
幾十年走著走著,村莊里很多人就走散了、走丟了,當然也增加了許多新鮮的面孔和稚嫩的聲音。父親和母親是最后搬離老莊的人,僅僅三年時間,一棵新生的梧桐樹冠已經高過窯洞頂了,老院子里蒿草比肩。再看周邊,滿眼是傾頹的門樓、坍塌的墻垣,廢棄在角落里的苔斑如錢的石磨,依然安在窯肩上卻已朽枿不堪的門窗,老莊整個荒蕪了。荒蕪的村莊也將許多往事和舊夢湮滅了。當然,我不是感嘆村莊的荒蕪,因為新的居落已經在開闊的田野上又生長起來了,這就是自然的力量。
原來大地深處,一直匍匐著無數頑強的生命和洪荒的力量,它們無時無刻不在與人爭奪著生活空間,比如那些走獸和飛禽,比如那些根系強大的野草和亭亭華蓋的老樹,還有每日奔走不息的螞蟻,和那些已經被我忘記了名字的昆蟲。村莊一直擁擠和熱鬧著,從來就不曾寂寞過。
而讓我唏噓感慨的則是,曾經不堪其苦,拼盡渾身氣力也要逃離的村莊,如今卻成了回不去的故鄉;在外漂泊的游子轉眼成了“兒童相見不相識”的陌生人。當我有力氣在土地上勞作的時候,我毅然選擇了離開;而當我想要回到土地上勞作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沒有足夠的力氣了!